摘要: 在知識層面上,大眾化即意味著庸俗化與膚淺化,而這恰恰和知識的內涵本質是相互矛盾的,由此不難得出結論,以解決知識需求難題為出發點的知識付費,實際上恰恰是在抹殺消解知識本身的系統性和復雜性。 嵇康是中國歷史上詆斥禮教的非主流人物,他用“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來概括民之性。事實上,他對學習和知識的這種看法不止代表了魏晉放浪形骸一代的精神內涵,同時也隱隱地向我們闡述了一個真理:知識和學習并不是人們的剛需。 中國歷史上,從理學心學的蔚然興盛到乾嘉學派一統學界,背后并非出于學著研究興趣而引發的學術風氣轉向,最重要的原因卻是因為政治風向的變化迫使知識研究方向不得不內縮到一個安全的維度之中。 即使有“經世致用“的聲音,終究亦不過是建立在“民可使由之“基礎上。顧炎武固然提出了“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的言論,然而,而他所謂的“保天下“卻是因為“天下無父無君而入禽獸者也“。所以,在知識分子看來,無論是保國還是保天下,根本前提還是君父名教大義等等。 一言以蔽之,發展到封建歷史的下半場,皇權和知識分子階層狼狽為奸,學術和知識不僅沒有發揮推動社會進步、增長民智的作用,反而有意無意地成了專制皇權為虎作倀的利器。 顯然,從制度設計上,這樣的學術知識已然將大眾排除在外,大眾僅僅只是知識的工具而已,用處也僅僅是為了維穩保證王朝長治久安。 也就是說,在歷史上,中國的普通大眾長期以來都是和知識無關的人,他們既無從接觸習得知識,也被剝奪了學習的權利和機會。他們中的少數幸運兒借助制度的流動性進入統治結構內,絕大多數則永遠地處在被統治乃至壓迫的局面下。 知識和權力的聯合體一旦嘗到禁臠的滋味,那么又怎么會輕易將自己的獨占和權益轉手他人,知識和知識分子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集團化、壟斷性、排他性的特征。面對越來越復雜繁瑣的知識,大眾也漸漸敬而遠之,知識王國成了一個真正的沒有任何監督和反對者的獨裁領域。 相比財富和權力流動的停滯,知識階層的固化才是最可怕的最悲哀的。 2 1994年,第一個 Wiki 網站建立,七年后,Wikipedia 推出。 2008年,MOOC 的概念問世并在隨后幾年里大行其道,2017年,牛津大學也推出了它的 MOOC。 和一般的看法不同,我們認為,網絡發展興盛的二十多年不僅沒有讓知識大眾化,也沒有讓學習擺脫以往的時間成本限制束縛,實際上反而讓知識和學習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尷尬局面。 乍看起來,以 Wikipedia 為代表的線上眾包知識編輯系統,通過互聯網讓用戶可以方便、快捷地獲取知識。教授和瘋子雖然緣慳一面卻能靠著書信來往為 OED 貢獻詞條,與互聯網幾乎同步誕生的 Wikipedia 的編輯方式和一百七十多年的詞典編纂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 他們只是把過去的書信往來討論置換成了線上的郵件組,他們只是有了多得多的志愿編輯。但問題隨之而來,面向互聯網上的各國用戶,在民主開放的編輯場景和機制下,在詞條/知識編輯保持客觀中立態度立場的問題上,Wikipedia 遭遇著詞典編輯們根本無法想象的挑戰與困難。 中文與日文 Wiki 上南京大屠殺事件描述的差異 來源:維基百科 一個細節是,中文與日文 Wiki 上關于“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描述有顯著的差異。以此為例,從根本上說,知識/詞條就代表著權力和話語權,這也就意味著每一個詞條背后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利益的對抗。 于是,用戶們看到的知識/詞條實際上只是編輯們相互妥協斗爭的結果,而學術界向來對 Wikipedia 嗤之以鼻,缺乏專業資源背書的百科網站上的知識甚至只是編輯們自以為正確的結果而已。 陳舊的運作模式讓 Wikipedia 陷入了商業上無解的悖論和困境,一方面,為了保證顯示自己在知識上的客觀中立性,它不得不盡力擯除巨大流量數據背后潛藏的收入可能性,只能僅僅依靠捐款維持運營,另一方面,沒有自己成熟可持續的收入來源,知識卻試圖永遠保證中立客觀理智的獨立立場,這種情況在歷史上從來成功過。 絕大多數注冊者并沒有按照規劃完成 MOOC 學習規劃 來源:mfeldstein 情況在 MOOC 領域更加糟糕。 《紐約時報》將2012年譽為 MOOC 之年,但是研究卻發現,在24家 MOOC 平臺上,最終完成學習規劃人數在報名者中的平均比重僅有7.6%,最低為0.67%,最高也僅有19.2%。 賓夕法尼亞大學在截至2013年6月的一年時間內,發起了一項針對100萬名 MOOC 用戶的調查,結果發現,在報名最多的課程中,超過11萬用戶中僅有大約2%完成了學習,而完成率最高的課程報名人數堪堪超過四萬人,完成比例也只有約13%。 一名老師的 MOOC 教學成果 來源:The Atlantic 2013年,一門在 Coursera 上開設的媒體課程的最后結果是,超過55000名報名者中,大約有2/3在報名之后便對課程置之不理,僅有不到2400人為了積攢學分交過作業,只有不到1200人完成了整個課程。 MOOC 的完成率不容樂觀 來源:katyjordan 更新至2015年6月的數據向我們揭示了 MOOC 報名者和完成者之間存在的有趣關系,報名者超過1.4萬的課程,僅有4例錄得了20%以上的完成率,報名數不到2000的課程的完成率則呈狹窄的條狀異常集中分布在20%到36%區間。 越是受大眾追捧的選題其完成率反而越低,MOOC 在大眾學習上實際上已經宣告失敗,絕大多數人根本沒有耐心和毅力在互聯網上自主學習。 從 Wikipedia 和 MOOC 的情況,我們似乎可以得出結論:在互聯網時代,知識和學習并不是大眾所真正需要的,看似繁華的景象背后,其實只是人們消費興趣的亞種而已。 3 2006年,還在 Huffington Post 工作的喬納“佩雷蒂(Jonah Peretti)創辦了 BuzzFeed,這家網站計劃在2018年上市,目前估值約為17億美元,而創辦至今有165年歷史的《紐約時報》的市值目前僅為23億美元不到。 一個大家遮遮掩掩又羞于承認的事實是,盡管《紐約時報》依然是世界上最具影響力、質量最佳的嚴肅媒體,但是,讀者們更熱衷、市場投資人更鐘意的卻還是以標題黨和病毒性傳播聞名的大眾通俗媒體 BuzzFeed。 現在,喧囂火熱的知識付費實際上處于同樣微妙的境地之中。 從本質上來說,包括得到、知乎 Live 以及從分答衍生出的小講和所謂的知識付費并沒有多大關系。 與其說它們是互聯網時代基于知識供需雙方建立起來的線上交易市場,毋寧說它們只是恰巧創辦在移動互聯網尤其是社交網絡時代的內容生成分享平臺而已。這些內容,在紙媒時代是專欄,在電視時代,是綜藝節目,在移動互聯網時代,是論壇、群組上的帖子。 這些平臺或產品的根基并非是用戶對知識及學習的需求,而更多地植根于用戶對內容的興趣。 知識付費的產品形式或者是基于問答機制,或者是基于授業課程的規劃,然而無論是何種模式都不可避免地遇到一個問題,如何讓內容盡可能多地觸達到目標用戶,如何盡可能高地增加付費用戶轉化率。 要達到這一目的,不可避免地就要面向大眾,而面向大眾,則意味著內容本身的大眾化。 顯然,如果真得對商業知識感興趣,并不是自欺欺人地去看些所謂的談資和內幕,而是去讀《商業周刊》、《華爾街日報》和研報財報。而真得想了解經濟學的用戶,最好的入門方法之一當然不是去訂閱某經濟學家的頻道,而是讀遭他私淑卻斷然拒絕承認他學生身份的張五常的書或追根溯源讀弗里德曼的書。 知識和知識公司之間的矛盾 不難想象,在知識層面上,大眾化即意味著庸俗化與膚淺化,而這恰恰和知識的內涵本質是相互矛盾的,由此不難得出結論,以解決知識需求難題為出發點的知識付費,實際上恰恰是在抹殺消解知識本身的系統性和復雜性。 4 現在,知識付費依然只是一種建立在對答題者和授業者的消費下的擁躉經濟模式。 隱藏在知識付費供需雙方背后的危險陷阱是,一方為了滿足另一方的需求只能提供最簡單的答案乃至最趨時的內容,另一方也自然而然地對此甘之如飴,滿足于接受一個淺顯沒有論證與驗證的回答,并將其置于定于一尊的地位。 看看各個知識付費平臺上最受歡迎的頻道項目,我們就會發現,最受大眾歡迎的是針對熱點問題的回答,是沒有任何科學根據的精神自慰譬如人際關系、心理健康等授課,是大而無當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價值的理財和常識入門。 這樣的消費和知識、學習沒有關系,這樣的消費和迷戀 TFBOYS、Justin Bieber 等行為在本質上沒有多少差別,它們都只是一種建立在崇拜偶像情結上的盲從與濫情而已,唯一的不同只是,前者可以志得意滿地在知識的大纛下進行非理性的消費并以此炫耀。 MOOC 授課時間越長,完成率越低 來源:katyjordan MOOC 課程時間和完成率之間存在強烈的負相關關系,那么,如果以學習為初衷的用戶都無法保證完成學習規劃的話,那些根本沒有明確知識習得計劃的用戶又怎么可能僅僅通過付費就實現獲得知識的目的呢? 在各個知識付費平臺上,我們發現,知識和學習實際上早已經讓位于單純的內容產出,答案和授課更多地是以輸出內容為目的,而這些并沒有跳出如如報紙雜志電視媒體等傳統媒體的窠臼,反而借助互聯網的神力發現了前所未有的海量受眾群體。 但是如果這種模式僅僅依靠用戶數量基數來反推內容產出的話,那么它和今日頭條、微信公眾號乃至微博等擁有更多用戶內容的平臺相比又有什么區別?它們的競爭優勢又在哪里呢? 科學和民主都需要具有足夠的理性、有條理的論據、證據的嚴格標準和誠實。科學是防范假裝有知識的人的有效方法。科學是反神秘主義、反迷信以及反對在不屬于自己范圍內的地方濫用教義的宗教的一座堡壘。如果我們忠實于科學的價值觀,那么,科學就可以告訴我們,我們什么時候被欺騙了。 顯然,現在的知識付費正走著與卡爾“薩根上面對科學闡述恰恰相悖的道路。 我們仔細考察知識付費的模式,就會發現其中存在著諸多的矛盾。 如果是內容產出機制而言,單純的問答機制已經由 Quora 和知乎的實驗摸索而宣告并不能成為一種成熟的商業模式,所以,在“知識付費“的幌子下,實際上不過卻是以付費墻(Paywall)為關鍵的內容輸出而已。 換言之,和知乎這樣的平臺相比,得到、分答等僅僅是通過價格歧視的市場經濟手段將付費意愿在閾值以上的用戶篩選了出來,并通過關注力、影響力等手段予以變現而已。 內容生產機制和商業模式實際上都沒有任何新鮮的地方。 而經過我們上面的討論,授課模式的持續性更加讓人生疑,首先,用戶對知識學習的熱情并不高,其次,學習的自主性和持續性也都存在極大的缺陷,這使得基于授課模式的知識付費就存在巨大的不確定性和發現。 再從內容產出形式的角度來看的話。 在文本之外,各個知識付費平臺往往在預設的碎片化、用戶體驗、移動互聯網自身特性等前提下開始鼓吹音頻內容輸出。 然而,互聯網發展這么多年以來,幾乎沒有一個基于音頻形式的內容/社交產品獲得成功,并不是沒有理由的。 短音頻單向交流在知識學習分享層面上不啻銀樣蠟槍頭,時間、交互體驗、內容密度等諸多限制因素實際上讓音頻形式下的內容產出往往成為一種用戶新鮮和娛樂心態刺激下的非理性應用。 我們預測,在不久的將來,這些知識付費平臺甚至可能還會推出基于視頻模式的產出形式。這樣的產品或者會以多人為場景、以彈幕和聊天室為交互手段,或者會以短視頻形式為載體推出授課教程及問答。毫無疑問地,這樣的產品形式,又將直接落入諸如斗魚等直播平臺、在商業上還遠遠談不上成功的 Papi 視頻等的既有模式。 從內容產出和商業機制上而言,我們并不認為現在的知識付費探索出來一條獨創有新意并且具備持續性的模式,我們看到,現在的所謂知識付費,只不過是一個將傳統的內容生成機制刻意劃分出存在著需求雙方的偽概念產品。 它之所以流行,原因在于,人們根本就沒有抱著真正去學習獲得知識的目的去使用它。 那么,問題來了,當被市場和資本強行輸入的關于知識和學習的神話破產的時候,當知識付費的熱潮漸漸褪去回歸到興趣式消費和內容產出的本質的時候,這些今時今日喧囂盛行的知識付費平臺那時候又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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